說起瀨戶內海，首先想到的是那些層層疊疊的島嶼。

我和老媽從高松港搭船出發的時候，高松還是烏雲密佈的鐵灰色。五十分鐘的小船乘風破浪，走出船艙一看，是耀眼得無邊無際的藍天。我想起幾年前曾經在直島上與島民奶奶聊天，她驕傲地說：「直島的天是最棒的天，高松下雨時直島總是晴天。」想來豐島八成也是如此。陽光曬在冬天有些光禿禿的島嶼邊緣上，是我對豐島的第一個印象。

行前看了幾本參考書，滿多人推薦豐島與犬島排在同天，但我擔心時間不夠就捨棄了犬島，打算度過悠閒的豐島假期。但實際上就算整天待在豐島，時間仍然不太夠。

豐島的島內交通方式不外乎電動腳踏車（或電動機車）跟公車。由於上次在直島是搭公車的，於是我打定主意這次一定要自己騎車繞島。

高松到豐島的船班很少，一天只有3～4班，途經直島再到豐島，小小的汽船滿載乘客，因為座位不夠，只好在座位中間的通路放小板凳，就這麼擁擠了50分鐘。下了船後所有人一哄而散，而我與老媽忙著拍風景、拍自己、投自動販賣機、逗弄貓咪，於是乎所有的自行車都被借走了，整個家浦港周遭一台都沒有剩下。我再重複一次，一台都沒剩下。（因為剛好是年末的關係許多租借店都沒開）

藝術家橫尾忠則的個人美術館座落在家浦港區，2013年藝術季時開館，由三幢老民家建築改建而成，展示空間分成「母屋」、「倉」、「納屋」及庭園。據說橫尾年幼時時常經歷靈異現象，因此一生的作品脫離不了生與死之間，此棟橫尾館的設計主軸則來自象徵主義派作品《死之島》啟發。


走進血紅般的入口，我們都不知道在這裡頭等著我們的是什麼。（我以前看過橫尾的插畫作品，大概知道他的怪誕風格，而老媽則是一無所知）

豐島橫尾館入口，用大紅色的玻璃隔絕顏色

櫃台小姐留著整齊的黑色妹妹頭瀏海、畫著紅色的眼影、一口紅唇，與館內的氣氛不謀而合，昏暗光線中與櫃台小姐買了510円的門票。

兩三幅畫作之後，小心地拉開木門，眼前是日式庭園的世界——而謎題就此解開——橫尾的日式庭園，流動著馬賽克磁磚的水，半數的石頭保持原色，半數的石頭則是赤紅的。方才從門口紅玻璃看見的庭園景緻像是某種假象：透過紅玻璃看見的「白石頭」其實都是這些被塗上紅色顏料的石頭。這樣的錯覺與假象正是橫尾所擅長的，讓我們嘖嘖稱奇。

馬賽克的河流延伸至母屋室內，脫鞋赤腳踩上玻璃地板，可以看見「河水」中囚禁著數隻鯉魚，也許是活動空間不足的緣故，牠們看起來全部病懨懨地一動也不動。日式榻榻米上方展示著巨大的三連作《原始宇宙》，一幅融合山水與漫畫，一幅是寫實風格，一幅像是顯微鏡下的細胞生長的抽象風，老媽評：「這人的作品風格變化真多！」

巨大的塔是新建的，也是一個非常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圓塔內天花板及地板都是如鏡面般的不鏽鋼材質，造成了無限延伸的塔空間，而在塔中發出任何一絲聲響都會造成偌大的回音，迴盪在無限的空間中。另一個不能錯過的作品是「廁所」，參觀橫尾館請記得去上個廁所，裡頭的呈現方式也非常驚奇，這裡就先賣關子了。

因為我個人滿喜歡橫尾豔麗怪誕、黑色幽默、甚至獵奇的風格，所以我非常享受橫尾館的參觀過程，除了驚嘆於作品本身外，每件作品的展示方式、旁邊的燈光（甚至不打燈）、參觀路線都是經過細心的設計，在這座自然鄉下的小島中，血盆大口般的橫尾館簡直是太特異獨行了。

橫尾館外牆紅玻璃是特殊的設計，好像現實中的特效濾鏡一般，自拍地不亦樂乎。

橫尾館外的柑仔小店「あかだや（AKADAYA）」，綠色的小卡車頭旁邊站著一隻小青蛙，又放了幾張色彩鮮豔的塑膠椅，黑板上寫著「販售橫尾忠則周邊」。小木屋中除了日本的懷舊零食糖果、冰淇淋泡麵一類之外，有個小架專賣橫尾的商品，我挑了幾張明信片。

橫尾館旁邊就是柑仔店「あかだや」

• 騎上腳踏車環島吧！

我們逛完橫尾館時已經時近正午，陸續有幾人還車，終於我與老媽拿到了電動腳踏車。一天1000日幣，可以租到下午五點為止。操作方法很簡單，打開電源、平地開3檔、上坡開2檔、更上坡開1檔，然後我們就出發了。沒騎兩下，老媽就首先發難了：「這根本不是電動車啊，這只是電動輔助車！」沒騎過電動車的鄉巴佬如我，根本就不明白其中差別，只覺得輕輕一踩踏板車子就飛也似地衝出去十分有快感。

Panasonic的電動車本人

然而當我們離開村莊區，開始上山之後所有的快感瞬間煙消雲散。一開始看到瀨戶內海景，那淺淺地浮在海上的島群還會很感動（「啊！昨天在屋島上沒看到的海景！」），但無止盡的迂迴上坡著實要人命。加油站老闆當初說「上坡2檔、更上坡1檔」，但其實1檔根本太輕反而費力，一陣痠麻從小腿肚爬上膝蓋。別說老媽了，連我都騎得滿頭汗，偏偏其實外頭氣溫超低，身上一半熱一半冷，顏面跟手指凍僵到快沒知覺。冬天，實在不適合騎車。

一路上我們休息很多次，走走停停，拍照喝水看風景，進度非常緩慢。老闆說的「25分鐘就會到豐島美術館」根本在咫尺天涯，好像永遠到不了。

一路上上坡多、下坡少，偶爾還是能夠遇到這樣的急下坡，好像要一路滑進瀨戶內海中

沿著島嶼邊緣騎車，時常會遇到美得驚人的風景。永遠看不膩的瀨戶內海景，一層一層的島嶼貼齊在海的邊緣重重疊疊，最遙遠的那些叫不出名的小島只剩下淡淡的色塊，融化進天空之中。一艘小船駛過，在蔚藍的畫布上劃過一道白色的痕跡，又慢慢褪去色彩。老媽問我：「你下次還會選自己騎車嗎？」我想了想說：「如果我一個人的話，還是會自己騎車的。」我大概是真的很喜歡這種探索小島的感覺，用自己的雙腳雙眼，覺得自己全身都被淨化了。

彷彿很久很久以後，我們終於接近豐島美術館，像是一切苦盡甘來似地，我對眼前的景象不禁「哇！」一聲驚喜地大叫出來。這是一個大U型迴轉急陡坡，傍著山與海，左手邊是有名的豐島梯田，右手邊是目的地豐島美術館，正前方面對著開闊的海天一色。在這個坡上有人正奮力騎上來，有人則是像溜滑梯一樣滑下去。橫尾館、或是即將要去的豐島美術館都是非常棒的體驗，但這個陡坡，這個千辛萬苦才抵達的終點風景，讓人可以瞬間忘卻小腿肚的酸痛及利刃般的寒風，眼中只融得下廣袤無垠的湛藍，對我來說是這一天在豐島最具代表性的一景。

冬天的豐島梯田，沒有夏日的翠綠，只剩下灰突禿的外觀

• 風、水、光與聲音：豐島美術館

遙望著豐島梯田，白色的豐島美術館彷彿是從小山丘中生長出來的果實似的。進入豐島美術館前，我跟老媽說：「進去也只是坐著而已，美術館就是作品本身。」這時她還不懂其中意思，跟我說一張門票1540円未免太貴。

一張1540円的門票。背景是不是太夢幻？

繞著明神山的遊步道

走過一小段細長的「遊步道」，會抵達「豐島美術館」。建築物前面有工作人員控制進場人數並解說規定，包含要換穿專用拖鞋、輕聲細語、絕對不可以碰到作品中的水滴、小裝飾物等。

豐島美術館，只能這樣遠遠地拍照，再靠近就不能拍了

由建築師西澤立衛所設計的豐島美術館，雪白扁平的卵形外觀發想自「水滴落至地上的瞬間」，形成有點不規則的扁圓，弓著很優美的弧形曲線。粗粗沙沙的材質摸起來有點像清水模或是珪藻土，但是更加吸水，水過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換上專用拖鞋，我們兩個懷抱著萬分期待走進純白的卵形建築中。在卵形建築之中的是藝術家內藤禮的作品《母型》。比起作品本身，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大概已有二、三十個人在裡頭，或站或坐，彼此無聲地鑑賞作品。

建物上方兩個圓形開口，可以看到外邊明神山的樹林，豐島的陽光在地上凝聚成另一個光之圓。巨大的建物地面上有無數個細小如針刺的出水孔，不定時有水珠自出水孔中擠出，像一條透明小蛇般快速溜過地面，匯聚在某地成為小水窪。更多小蛇匯聚在一起，形成更大的大水窪。

這是一個以全新視點看待「自然」的作品。真是件不可思議，在這兒所有人的感官都被放大至無限，你很輕易感受到豐島的陽光、水、風的吹動、外頭的鳥兒啁啾、內部的人們聲響，每分每秒都在變化流動著。彷彿有生命一般。彷彿你與自然融合。這個體驗太過深刻，以至於所有的文字都相形失色，說得太多反而破壞它如詩的美感。

我們小心翼翼地避開水滴的流動，揀了一個曬得到太陽的位置坐下，靜靜地感受這一刻。

空間像是個大音箱般，放大著你所有一舉一動的聲響，不管是好是壞，共享給所有一同觀賞的客人。因為不能拍照，我身旁的男子抱著素描本紀錄這個光景，用最樸實的鉛筆一支，幾筆線條就描繪出《母型》的光與陰影。一手牽著爸爸、一手抓著熊貓玩偶的小小孩，十分乖巧地不吵不鬧，只是遠遠地看著水蛇溜走。方才排隊在我們前方的外國情侶，一人站一人蹲踞著細聲討論著。

我跟老媽間隔著一點距離，我看著陽光下她的側顏，是那麼地衰老又那麼地年輕，跟我記憶中的老媽比起來，她的臉龐上劃著幾絲蒼老的痕跡，神情卻仍然十分精神。「這是一個很棒的作品。」她用只有我聽得到的聲量說。

豐島美術館Cafe

走出豐島美術館，我們兩個都飢腸轆轆，直接走到美術館前方的Cafe用餐。Cafe的建築也是一個白色小圓，內部有類似美術館建築般的頭頂開口，陽光直接灑落在用餐區。我們買了橄欖飯及貝果都無比美味，三兩下就吃得精光。特別是橄欖飯，雖然外觀看起來非常不起眼，沒有加太多的調味，但能吃得到橄欖的自然原味，並且意外地下飯。

用餐空間

橄欖飯套餐，使用豐島梯田產的米與橄欖

貝果的口感非常扎實

店內也有販售許多商品，美術館不能拍照，因此明信片更是不能錯過

走出美術館後看到的海

• 太快說再見的豐島

高松豐島間的船班非常少，從豐島回高松最晚的船班是17:20，如果沒在豐島住一晚，其實時間非常有限。而我們這日行程花了太多時間在騎腳踏車這件事上，特別是這裡指標難懂、Google Map又不太管用，除了無止盡的上下坡外，還花了許多時間在找路。

總而言之，我們看完豐島美術館、吃完飯，已經是三點多了。接著又去唐櫃港附近看了《勝者はいない No one wins》這件作品（也是不好找，還好有好心的老奶奶指引方向）——一個豐島造型的籃球架，意思意思地投兩下籃球（還投不進），然後就面臨得要趕快趕回去家浦港不然可能會搭不到船的窘境，原本排在行程內的《空の粒子》、Café Il Vento等等景點，只能忍痛割愛。

《勝者はいない No one wins》是一個豐島造型的籃球， 當初看到照片就決心一定要親眼來投籃

從唐櫃港返回家浦港，需要騎上一個陡坡，爬到最高點，然後就是一路順風的下坡路。雖然不用再辛苦爬坡、一路衝鋒非常舒服，但午後的陽光漸散、冷風毫不客氣地刺痛著沒有保護的皮膚，不斷按煞車的手指、飽受風寒的臉頰真的快失去知覺了。與上坡路不同，不煞車的老媽在下坡路上遙遙領先我，絲毫不知道我在後頭冷得要死。

幸好，回程的路比去程快多了，一路上的風景從荒涼的山林景色，又開始見到一棟一棟的屋子時，我知道終於回到城鎮區了，家浦港近了。這時我注意到路邊一家店寫著「草莓家」的招牌，趕緊叫老媽停車，這家店是我之前有查到的店家之一，我才知道原來豐島特產是草莓啊。

草莓家

草莓家是一間家庭式的商店，顧名思義就是販售自家製的草莓商品，聽說果醬非常有名。除此之外還有草莓冰、草莓聖代等商品十分適合夏天來吃。已經全身凍僵的我不能吃冰，點了生草莓可麗餅。可麗餅的草莓其實不多，單純只是新鮮草莓搭配鮮奶油，配上軟Q的麵皮，雖然沒有預期中的超絕美味，但也還算可以接受。

生草莓可麗餅

港口邊的懶洋洋貓群還在

最後一站是家浦港邊的遊客中心的土產店，桌上都是水果相關的甜品土產，設計都十分好看。瀨戶內海特產檸檬最有名，其他還有橄欖油、橘子、以及剛剛草莓家的草莓果醬等。但因為我們還有好幾天的行程，最後什麼都沒有買。



五點時分，家浦港邊籠罩著濃濃的暮色，回高松的汽船已經就定位，等著旅人們上船，我卻還捨不得上去——總覺得豐島還沒玩夠啊！回想起來，儘管是在蕭瑟的冬天，豐島的顏色仍然時分多彩，初來乍到家浦港邊晴空下的水藍、豐島橫尾館鮮血似的豔紅、冬日山林的枯色、豐島美術館的灰白、瀨戶內檸檬的嫩黃、還有眼前的黃昏濃彩...，構成了多采多姿的豐島印象。最後我在上船之前按下快門，想永遠地留下這魔幻般的天海之色。

坐在船艙裡我靠著老媽的肩膀，好像我還是很小很小的孩子那樣。

從船艙中回望豐島，最後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