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了悠閒的港町尾道，搭上前往廣島站的JR列車，近兩小時的路程間半夢半醒，幾乎是遊魂狀態地抵達了廣島。


連日旅行之後，這天一早搭車我倍感疲累，卻因為沿途風光明媚一直捨不得睡，靠在窗台邊撐著眼，好幾度彷彿失去意識，又很快把自己搖醒。尾道到廣島的這段路子，幾乎都是青翠的山與農田，在好天時就是極美的自然田園風光，但列車卻是這麼快，不斷地把風景丟在後頭。



結果到廣島時，渾身不怎麼好。我搞不清楚究竟是前一日在尾道山上受了風寒感冒、還是單純只是自己遊玩多日顯得疲累，總之就是不來勁。而廣島車站正如同所有的大車站一樣，出口面著大馬路車水馬龍，明明我只是要到正對面去，卻仍然必須繞一大圈子，當我好不容易找著路到旅舍時不禁鬆了口氣。

關於廣島市區，我幾乎半點功課都沒做，手上沒有旅遊書，只有從廣島車站拿來的官方宣傳DM一張。我琢磨著，今天就搭路面電車去和平紀念公園，明天去宮島走一趟。雖然也很想去廣島城，但我體力所剩不多，只能忍痛下次了。

• 路面電車的城市

廣島市區內主要的運輸工具是路面電車。

充滿昭和復古風情的路面電車，特色是擁有可愛的天線，在路面上與一般車輛一齊奔跑的畫面非常吸睛。各式各樣塗裝、車款的路面電車穿梭在大街小巷，是廣島城市的日常風景。


在日本各地，舊時代的路面電車多半已經淘汰，改使用地下鐵為主。然而，在水道多、地盤軟、不利於地下化的廣島，卻是日本少數以路面電車作為城市主要交通工具的地方。

被當地人暱稱為「廣電」的路面電車，車型種類眾多，單次搭乘是160日幣（除宮島線外），能夠去廣島市區主要的景點「原爆巨蛋前」、「宮島口」、「本通」等等。搭上在日本都會區難得一見的路面電車出門去，心情也不自覺雀躍了起來！

• 平和公園：原爆巨蛋

從電車站「原爆ドーム前」下車，往平和記念公園走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原爆巨蛋的背影、以及樹下「慰靈」石碑。偏偏這兩字寫得極為驚悚，讓我好幾度看成「怨靈」，不禁打了個寒顫。難得搭乘一趟路面電車的新鮮興奮感此時蕩然無存，不自覺地斂起笑容朝原爆巨蛋走近。


「1945年8月6日上午8點15分，人類歷史上首次的原子彈爆炸發生在廣島。爆炸的那一刻，廣島市街上空被白色的激光給撕裂，離爆炸中心方圓2公里內的建築物全數燒毀，爆炸產生的旋風與熱能等造成大量民眾死亡。」

作為當年廣島繁榮象徵的廣島縣物產陳列館，距離爆炸中心僅160公尺，從屋頂開始大火焚燒，但主建築奇蹟似地沒有倒毀，圓形屋頂的鋼筋骨架裸露，不知何時開始民眾稱呼它為「原爆巨蛋」。


據說，當初為了原爆巨蛋的存廢問題爭論不休，最終還是選擇把它保存給後世。當其他原爆建築物多半都被修復或拆除之後，原爆巨蛋成為了這場災難的象徵，浩劫過後依然立在廣島的眉心上，來自世界各國的人們紛紛至此朝聖。

赤裸裸的圓頂，赤裸裸的傷疤。我凝望著它，支離破碎、褪色斑駁的紅牆、中空的門窗、與露骨的圓頂蓋，在碧空如洗之下，原爆巨蛋宛如一件藝術品般美麗，故事卻是如此哀傷。1996年，在「願此災難不再重演」的信念之下，原爆巨蛋被登錄為世界文化遺產，向後世傳達和平的祈願，直到永遠。

• 平和公園：平和記念資料館

此館免費參觀，主要收集、展示原子彈受害者的紀錄，包含祈禱、追悼空間、受害者遺影及紀錄片等，透過受害者的體驗記，讓我們能更加了解原子彈爆炸的面貌。館內空氣肅穆而凝重，主要展示區前的說明文上寫著——「從原子彈爆炸到同年12月的死亡人數約為14萬人，其中有不少是來自韓國、中國、東南亞的留學生與工人。」不知怎麼的，渾身起著雞皮疙瘩，眼淚就忽然掉了下來。也許是我的表情太過悲愴，出來時櫃台小姐還關心地詢問：「還好嗎？」
接著我來到「廣島平和記念資料館」，偌大的場館只要50日幣的門票，教育意義大於實際收益。如果說剛才的追悼館是含蓄地揭開原爆的面紗，這個資料館則是直截了當地將原爆怵目驚心的真相赤裸裸展現在眼前。除了從科學的角度解釋原爆的原理、重現當年災難情景的裝潢設計、更大量展示了原爆的遺留品及照片。——因爆炸而變形的鋼盔、破爛不堪的衣物、黑色的雨、驚恐的臉孔、血肉模糊的軀體...，一切的一切都令我無法好好參觀。排隊在人群之中，每看到一項展示品，前面的參觀者就倒抽一口氣，不少人用手機、相機紀錄這些令人難過的事物，但我沒有拍任何一張照片，彷彿是逃跑似地、流著淚離開展覽區，手上還殘留著噁心的觸感揮之不去——方才我鼓起勇氣，伸手觸摸展示的原爆鋼鐵，它被當年的高溫炸得千瘡百孔。不論膚色或國籍，周圍的人們各個面色凝重，連男人們也都抽著鼻子，大家彼此靜默無聲，只有嬰兒車裡的嬰孩仍然不明所以地咿呀亂叫。

我默默地覺著自己的眼淚有些矯情，在這次的戰爭中，台灣人的位置有些曖昧而微妙，我不知道自己是因為同情這些傷亡者而落淚、還是因為一些其它的情緒。當年在教科書上簡短的「美國在日本廣島、長崎各投下一顆原子彈」，與眼前的震撼教育形成鮮明強烈的對比。以廣島和長崎的原子彈作為開端，世界走向了核戰時代。今天，此時此刻，戰爭依然持續著。

• 平和公園：新世代的祈願

戶外，平和公園內的人潮眾多，其中大部分都是學生。遊覽車載著來自日本各地的學生們來到平和記念公園，身穿深藍色制服的少年少女魚貫下車，集合在「原爆の子の像」前，一男一女的學生代表各捧著一串五顏六色的千羽鶴，唱念禱詞、低頭默哀、然後掛上千羽鶴。

啊，千羽鶴！
「原爆の子の像」的原型、當年原爆受害少女佐佐木禎子，被診斷出白血病後，在病床上摺著一隻又一隻的紙鶴，為自己能健康痊癒而祈福。遺憾的是，最終禎子仍然不敵病魔去世，化身成「原爆の子の像」高舉紙鶴，永恆地守護著孩子。而禎子在病榻上摺出的千羽鶴，則成為和平的象徵。





公園內到處都可以見到課外學習的孩子，志工解說員帶領著他們到「原爆死歿者慰靈碑」前，請其中一個孩子念出碑上文字：「安らかに眠って下さい、過ちは繰返しませぬから。」一旁的英日雙語解說板加註：「為所有原爆犧牲者祈求冥福，不再二度重蹈戰爭之過錯。堅忍過去的悲傷，超越一切憎恨，願全人類共存繁榮，實現真正的和平，廣島之心在此烙刻。」

• 走過戰爭

參觀完平和記念資料館後，我覺得很虛弱。一方面是身體上舟車勞頓的不適，另一方面是精神上感到很疲憊。我想起村上龍的半自傳小說《69 Sixty Nine》中，女主角「珍淑女」的一句台詞：「我們不是已經知道，世界上存在著殘酷的事了嗎？好比越南啦，還有，以前的猶太集中營，可是我覺得，不必特別拍攝這種電影嘛，為什麼非得拍成電影不可呢？」

我思索著，自己千里迢迢跑到廣島接受震撼教育的原因。不知不覺走回了原爆巨蛋，夕陽餘暉、彩霞漫天，本應是瑰麗的黃昏景致，不知為何，背著光的巨蛋殘骸與入冬枯椏的枝幹剪影形成一種詭譎的氣氛，那塊多次被我看成「怨靈」的石碑仍然穩穩立在下方。




2015年是「戰後七十年」，除了新聞媒體的專題報導、大官員們的演說，戰爭晦暗的影子的確實隨著時間逐漸風化在人們的記憶之中，就算是廣島當地的人也一樣。離原爆巨蛋不過五分鐘的路程，我來到廣島最熱鬧的商店街「本通」，這一帶也是中國四國地方最大的商業地區，PARCO百貨、各大商場人聲鼎沸，人們愉快地吃飯購物，像所有日本的大城市一樣生氣蓬勃。我相信，在往後的日子，廣島也一定會像它所宣示地那樣，永遠地和平下去吧。

對沒經歷過戰爭的我來說，戰爭終究只是一個概念，那麼地近，那麼地遠。坦白說，在平和公園的體驗絕對不是好玩的行程，卻非常深刻。時間尚早，雖然很想逛逛本通商店街，無奈心有餘而力不足，在廣島的一個下午已經讓我心力交瘁，索性搭上路面電車回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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